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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采茶戏《有盐同咸》之二

2024-04-03 纪委 47
化盐入水鲜到心——观吉安采茶戏《有盐同咸》刘飞“有盐同咸、无盐同淡”源于井冈山革命斗争时期的一个真实故事。井冈山革命博物馆,展柜中陈列着一只棕色陶罐,里面装的是已经发黑结晶的食盐。1927年,为了将红...

化盐入水鲜到心

——观吉安采茶戏《有盐同咸》

刘飞

“有盐同咸、无盐同淡”源于井冈山革命斗争时期的一个真实故事。

井冈山革命博物馆,展柜中陈列着一只棕色陶罐,里面装的是已经发黑结晶的食盐。1927年,为了将红军困在山上,敌人在井冈山周围的道路拦路设卡,企图阻断井冈山与外界的物资交换,尤其是食盐和药品。与群众同甘共苦的红军,打土豪缴获食盐,分给了村民。李尚发不舍得吃,他想把盐留给红军。在井冈山失守前,为防止食盐落到敌人手里,他悄悄将其藏于屋后树洞中。这一藏,就是32年。1959年,井冈山革命博物馆建馆,老人才将这罐珍藏的食盐捐出来。一罐食盐,见证了党和人民“有盐同咸、无盐同淡”的甘苦与共,生动诠释了中国共产党人始终不变的初心使命。

剧作家罗周在架构这个题材时非常大胆,以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和苏区创建为背景,以食盐为媒介,以爱情为线索,以山歌为手段,以井冈山精神为魂,以庐陵文化为骨,通过《分盐》《埋盐》《化盐》《饮盐》《识盐》《歌盐》六场戏,讲述了七秀和红军连长杨鸿飞的情感经历,以及她的成长之路,展现党群、军民“有盐同咸、无盐同淡”的水乳交融、生死与共。

序幕以七秀因家贫被逼嫁人开始,一名路过的红军战士用三块大洋和半罐盐救下七秀,只给她留下一个背影。第一场《分盐》,永和县成立苏维埃政府、创建小井医院,乡亲们鼓动七秀唱歌,七秀推辞道“心花不开水不流”,而那个花开水流的触发点很快就来了。杨鸿飞带着小战士来给大伙儿分盐,七秀从背影判断那便是恩人。此时,爱情的花儿终于向阳开。第二场《埋盐》,七秀在小井医院为伤员疗伤,长根向七秀表白,七秀直言她对杨鸿飞之情。因为不识字,七秀错认杨鸿飞和罗书记是夫妻,绝望中“埋盐”。一场还没开启就结束了的爱恋,彰显了她绝不拖泥带水的个性。此后,七秀一如既往地投入革命,不曾停下“成长”的脚步。第三场《化盐》,七秀在寻找红军的路上,邂逅濒死的小战士。从小战士口中,得知杨鸿飞去向,七秀化盐入衣,追寻红军,奔上群山。第四场《饮盐》,罗书记的孩子降生,误会解开,七秀喜不自胜。然而,罗书记牺牲了,活着的人们还要前行。第五场《识盐》,七秀得知错认杨鸿飞是救她的恩人。但经过重重考验,杨鸿飞临死前,他们“结婚”了!生命终止,精神不灭。男女主角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唱情歌,这组对歌,便是七秀的婚礼。第六场《歌盐》,七秀以歌声劝降了整支白军。其真实性一是从史实中来,二是从情感中来。动机开掘是刻画人物形象最重要的环节。在传统的革命历史题材作品中,对于革命动机的处理,多为阶级斗争和复仇,但七秀(包括一直爱慕并保护七秀的长根)却是出于由懵懂渐趋清晰的爱情。这种个人化的革命动机处理,使剧中人物有了个体的身世感和命运感,获得复杂化、人性化表达。他们所谓“不纯”的“动机”与众不同,给我们一个可以据以观察他们个体化、私密化的视角,从中看到他们丰满而动人的性格形象。更为重要的是,为人物的成长提供了一个较低的起点,为人物性格、心理、情感的成长和转化预留了丰富的空间。

七秀是从摆脱逼嫁为起点开始她的人生寻觅的。从旧式婚姻逃出来的特殊身世,赋予了她倔强勇敢、无所顾忌的个性。堕入爱河中的她是那样任情任性,她认定了杨鸿飞,就毫不掩饰地用歌声向他表白。长根用杨鸿飞与罗书记是两口子的谎言想让七秀死心,七秀冒着“惦记别人的丈夫”的讥笑,固执地不肯相信。当罗书记想要解释却阴差阳错被七秀误解时,她委屈、懊恼,不惜将蕴含着自己深情的盐埋葬,从此断情。当得知红军转移后,她只身辗转赣中大地寻找杨鸿飞,可见她的情结无法宽释。剧作家准确捕捉住了属于这一人物个体的局限和弱点,彰显了一个活生生的形象所应当具有的性格魅力,同时为她的个性心理的升华奠定了基础、层次和坡度。转变的条件也产生于这个起跑点。剧作家巧妙地从她与红军小战士、杨鸿飞、罗书记的关系中寻找她转变的契机,由各个角度探求促成她转变的条件,细致地搜集一切可能构成人物“成长”的因素。小井医院中,小战士的形象得到了延伸。在为伤员疗伤时,七秀也成长起来。小战士临终唱的儿歌,催人泪下,也坚定了七秀的革命决心。她继续赶路上山,不为儿女之情,并将她见过、拥抱过、埋葬过的牺牲者的分量,都扛在了肩上。这些人物心灵深层的曲径通幽之处,都被剧作家一一捕捉,并生动地呈现在舞台上。

对于七秀的转变最为重要的是杨鸿飞的牺牲。杨鸿飞,七秀在心中歌唱了无数次的“个子高高”“腰板笔挺”“走路带风”的“白马王子”。他的牺牲对她的刺激是巨大的。情感心理学的挫折效应告诉我们,当一种情感受到阻断时,它的能量会被成倍地激活,这种情感反应力量会变得比平时更为专注和强大。杨鸿飞的肉体消失了,但他的精神依然活着,活在“跟上队伍”的嘱托中,活在“革命一定会胜利”的信念中,七秀原本“个人化”的“报恩之爱”,升华为对生命的理解与对革命的坚定。

于是,七秀对杨鸿飞的这种特殊感情,被转移并投射到了杨鸿飞的精神层面上。当她最终不顾生命换取革命胜利时,杨鸿飞的动机成了她的动机,杨鸿飞的选择成了她的选择,杨鸿飞的愿望成了她的愿望。是爱情的力量,使她融入了他的精神世界,也融入了他隶属于的这个革命阵营的感情和向往,完成了她从爱情到信仰,从小我到大我,从一个不乏缺点的倔强女子到革命英雄的转变。试想,如果没有对人物动机高度个体化的设置和处理,这一形象怎么会如此丰满?她的成长又怎么会如此令人信服?

爱情和死亡是艺术永恒的主题。如果说对于爱情的描写,表达的是人们对于生之欢愉的渴望。那么对于死亡的描写,则更多体现着人类对于生命终极意义的追问。在以往的革命历史叙事作品中常见的牺牲模式,多是在战场英勇牺牲,或在监狱被严刑拷打牺牲。而该剧却描写了另类的牺牲,并且表达了对它的新理解。为了不拖累七秀,在战斗中身负重伤的杨鸿飞毅然跳崖。刚刚生产完极度虚弱的罗书记顾不上多看孩子一眼,也因舍不得食用无比珍贵的盐水虚弱而死。他们的牺牲,并非枪林弹雨的不得不死。但正因如此,这种献身的选择才更为艰难。当同志面临生死威胁,他们的崇高就在于能置自身安危于不顾,将生的希望留给别人,留给革命更为长远的目标和最终的胜利。这种行为和人格,在任何时候都不能不使一个有良知的人肃然起敬:他们的死,走出了时间,走向了永恒!

导演童薇薇在剧中的舞台创造,体现了她紧扣情感关系传达理想信念的戏剧思路,填充了多元的人性开掘、情感体验和心理把握,从而使女性立场、草根视角和生命价值得到充分彰显,具备了革命现代戏的质感和审美。作为表演者,她熟知一个演员转化为角色形象的人性动机;作为导演,她关注人在舞台上构成的场面铺排与境界的活态表达。她在这个戏中始终围绕情感的表达,聚焦生命的成长,深掘信仰的质感,这既来自于戏剧作为“人”的艺术的终极追求,也来自于戏曲作为“人生而有情”(汤显祖语)的载体来张扬以“人”为本体价值的艺术传统。导演调度一切手段将这种情感关系彰显出来,使得该剧颇为与众不同。

七秀与杨鸿飞是恋人关系,七秀被逼嫁时,杨鸿飞不在江西,救她的红军,另有其人,她是错付了吗?经过种种跋涉,她知道“红军哥哥都一样”,看似“认错了人”,却并非“爱错”。杨鸿飞牺牲后,他所在的台板被逐渐升起。这一舞台调度,把他的姿势从横躺变成了站立,也把观众的目光从平视引到仰望。随着这种角度的改换,观众的感受变得清晰起来,这些敢于自我牺牲的人,不再是历史进程中一个个被动的承载者,而是满怀着生命热情、革命理想,具有人性深度和心理宽度的历史创造者。他们的自我牺牲使革命成为有血有肉的生命体验。罗书记牺牲前对孩子唱着一番母子间最常见的叮嘱。杨鸿飞牺牲前与七秀在白纸上写下“杨鸿飞与七秀是两公婆”,盖上工农兵政府大印,如同普通恋人步入婚姻的甜美。这是编导给与他俩的“完满”,导演赋予他们的表现,是那么平和,没有慷慨悲歌,却深深地触动了我们,唤起了我们的情感认同。罗书记与杨鸿飞的“完满”不是简单化的处理,而是建立在个体与集体的相互关系中,建立在对革命深刻体认的基础上,它改变了我们对牺牲的惯常认识,感受到这种牺牲同样悲壮。

长根对七秀是另一种情感,长根暗恋七秀,热情迎来杨鸿飞,却成全了七秀与梦中情人的相会。不甘心的长根想尽办法,试图哄骗七秀将目光转到自己身上。在寻找队伍的途中,长根有无数次机会却都没有向七秀真正表白,直到危急时刻长根带着孩子回村,以便七秀能够轻装照顾杨鸿飞前行时,他跑出很远才唱出“哥有心妹有心,哪管山高水又深”。这是长根对七秀的唯一表白,但七秀的心中此刻哪里还装得下其他人。爱得越深,痛得越深,可是长根因为痛而放弃爱了吗?并没有,这种难以转圜的爱而不得,同样撕心裂肺。

最具神来之笔的是,编导将白军与百姓的关系也处理得活色生香。白军围住了乡亲,罗思元下令开枪,士兵们都迟疑了,他们是本地人,与乡亲有割不断的乡情联系。之后七秀上场,在枪口下歌唱。她先唱自家遭遇,再为天下穷人而歌,唱“红军越打人越多”,又落实到个体——罗思齐的遭遇上。接着以“当了白军人人骂,当了红军人人亲”开始劝说——这些劝降敌军的歌词是符合史实的。“五劝哥”情深意切,没有嘲讽、挖苦、怒斥,而是一声声唤着“郎哥”,唱他们的痛苦与无奈,也唱他们的体贴与期待。白军的转变过程,对应罗思元态度之变。最初他得意满满,渐渐感觉到士兵们内心的激荡,他慌了,吼着“住口住口”“上弹上弹”“开枪开枪”,却无人服从。直到他刺伤长根,七秀依然歌唱,所有人的心都被点燃了。她一人之歌,化为十人之歌、百人之歌、千万人之歌、天下之歌。罗思元败亡,便成必然。当幕布合起时,笔者回神想想,这个结尾确实有些“做戏”的成分,但是,这一切都发生在舞台上,笔者相信一切都是美好的,是反映人心的。这几组情感的舞台处理,熔铸了编导对世间情感的深刻洞察,以及对戏剧本质的独特理解。人物的情感状态、心灵状态和精神状态,恰恰是戏剧艺术真正应该表现的对象。在这些情感的开掘中,“革命”不再离开具体的生活和具体的人而存在。它与日常生活统一了,与人复杂的心理统一了。“革命”不再是凌驾于人物之上的抽象概念,而是被具体地组织在人物的生命活动中,表现在性格发展和情感变化中,甚至使他们的情感溢出了理性的领域,进而闪耀人性光芒。于是,我们看到了革命的力量、信仰的力量。那是一种深入到千百万人精神生活的过程,那是一种具体行进在每个人内心轨迹中的过程,成为人的世界的一部分,成为人的情感活动的一种形式。

历史并不是某个独立存在的实体,它不仅是一份对于变迁的记录,更是一种对于发生变迁的事物的说明。历史如此,人亦如此。在七秀和她的战友们身上,我们分明看到了那最深邃不可解的历史与人的命题,他们在硝烟弥漫的原野上绽放,漫漶至无垠,曙光将至,良夜多美。《有盐同咸》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深度锲入历史的重要案例,在关注人性挖掘的同时,此类题材还要更加重视历史内在逻辑的构建及其与人物命运共振的必然,至少在某些崇高主题的呈现方面,可以找到更多的维度、更深宏的旨趣,在塑造人物时也提供更多的历史贡献,不仅要见人见事见环境,更要有历史的脉搏与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