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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青春版·赣剧《红楼梦》之二

2024-04-05 纪委 30
好戏的标准是造就观众——青春版·赣剧《红楼梦》观感樊国宾世界戏剧史上对经典进行再阐释的行为,一方面是安全的,由于源文本具备久经检验的强大声誉,充其量坏不到哪儿去;另一方面又是冒险的,这个操作确实需要极...

好戏的标准是造就观众

——青春版·赣剧红楼梦》观感

樊国宾

世界戏剧史上对经典进行再阐释的行为,一方面是安全的,由于源文本具备久经检验的强大声誉,充其量坏不到哪儿去;另一方面又是冒险的,这个操作确实需要极大的主体勇气,因为再创造要求应该推动源文本的“陌生化”和“去熟悉化”。譬如前些年有个实验剧《赵氏孤儿》,是对元杂剧经典的母题再造,结尾的时候居然让那个“替死鬼”孩子从坟堆里钻了出来,慷慨狠戾地质问每一个人的行为动机,带给了观众颇为新异乃至悚惧的体验。

这真是一个对经典如何进行戏剧高质量再造的行业性难题。很高兴看到张曼君和罗周野心勃勃,决心要来破一回这个难题。笔者于2022年6月和2024年3月曾两次现场观摩青春版·赣剧《红楼梦》,心得有三:

一、主题有一种宝贵的边缘疏离意识,对今天的艺术市场是价值观意义上的激烈警醒。

《红楼梦》的文学文本曾经深刻影响过中国人人格心理的构成,青春版·赣剧《红楼梦》又一次给了我久违的生存论意义上的震撼,坦率说内心被击打到了,一边看一边对自己很失望,深深觉得自己每天的生活是应该被质疑的生活。波伏娃曾说“人类是由大量不值一提的人和一小群被上天选中的人组成的”,剧中那些年轻人,就是一小群被上天选中的人。而我,就是大量不值一提的人其中的一个。看这样的戏,一个敏感的观众会出生某种不适感:自卑、难受、羞愧、不甘心。好戏不仅是高台教化、讲台教谕,也不仅是娱乐好玩,它一定会带来身心触动,带来对观众个体价值观的重构,就是曹禺说的走出剧场之后,心情还久久不能平静。

日常生活对一个生性敏感的人而言,会构成极大的压迫。斯洛文尼亚作家齐泽克说过:那些小地方小洞穴里的人,要么睡作一团,要么打作一团,要么既睡作一团又打作一团。他们的生活真充实呀……想到这里,你就会迅速理解,为什么契诃夫戏剧的结尾处,总是有人想自杀,或者真的就这么干了。《红楼梦》给了我们一个美丽的幻觉:原来可以有这么一个世界,在其中不要睡作一团打作一团,也不用自杀,而是可以做一个敏感的妙人或者痴人,这样的人生才是值得的呀。这个戏剧作品以诗社的兴起与消亡为主线,塑造了一群生性敏感的妙人、痴人的群像,对青春生命进行极致的悲叹和歌咏,貌似以“青春版”的概念制造烈火烹油的市场效果,骨子里却又是高冷和“不趋时”的,它张扬了我们日常不敢去想的对“常识道德”的怀疑,提醒我们成人世界的丑陋是值得被怀疑的。

几年来我们过的很魔幻,对未来充满一种无可奈何的不确定性。这时候,看到一个不青春的世界(污浊的、衰朽的、老迈的荣国府宁国府)里面,有一团很青春、很美好、翩若惊鸿的“璧人”,听一曲用弋阳腔唱出来的“地久天长,终不过黄粱一瞬”“莫名之间,如何寂寥起来”……怎能不感慨宇宙万物成住坏空,天下一片生死空茫。这个”空“字,真是说也说不尽。

“历史从不重复自己,但是它会押韵”(马克吐温),曹雪芹所困惑的永恒问题,在我们脑子里也会押韵。戏剧的使命,就是要针对身心、大脑给观众做一次体检,一次核磁共振。这个戏的价值在于我们迷茫于吃喝拉撒睡的时候,给我们的身心和大脑来一场久违的押韵。

如果抽掉《红楼梦》里那种生命无常的命运感、那种对“瞬间/永恒”的青春思考、那种超越日常生活的诗歌性、那种认为彼岸世界有更大超越性价值的执念、那种特殊的自由+友谊的情侣关系、那种“无动机行为所带来的快感享受”、那种人类这个物种要超越自身的冲动、那种贵族道德、那种禅宗哲学的支持力量,它不过就是一册卑之无甚高论的民间话本小说、言情小说,甚至没办法与《金瓶梅》比肩。这个戏把这些要素在舞台上呈现出来,就是一种宝贵的边缘疏离意识,没有通过机心去揣摩观众的市场口味,而是残忍地点破了彩云易散的生命真相,反而凸显了这个戏的“人类性”。

当下戏剧,从商业市场到政府市场,要票房也好,要基金也好,要奖状也好,一个作品很难不去“讨巧”。但真正厉害的作品,是对边缘思想进行勇敢的探究和装备。作品的地域性、剧种性、民族性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看主创能不能把这个边缘的边界推到极致。就像乔布斯形容他发明苹果智能手机时的初心,从立意开始就落落寡合。大众趣味是个伪概念,市场尤其是审美市场从来都是创造和引领出来的,不是讨好出来的。

青春版·赣剧《红楼梦》让我们再次确认:艺术有重新塑造人格的巨大力量。因为感知在艺术中膨胀,所以艺术才能提供对现实更加真实直接的看法。一个极端的说法是:生活是对艺术的模仿。艺术表达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我们的真实生活值不值得一过是存在疑问的,因为我们的人生是有待形成的,需要这样的戏剧作品来引导我们自我塑造与魂魄上升。

二、独特的形式感是对当代戏曲美学范式探索实验的新贡献。

这个戏的舞台美术效果极简到近乎幻境,被赓续华老师逼真地形容为“轻奢”感。那种形式感凸显出来的强势话语权,很难不让人沉浸进入《红楼梦》作为寓言的深刻用心,让我想起看过的日本歌舞伎戏剧,舞台表演体现出那种“间”的意蕴(就像房子的玄关,无用却意味深长),幽而又幽,玄而又玄,既是自然观,又是一种风度,一种雾雾霭霭的心相。又令人想起异域那些经典俳句、建筑、电影、平面装帧、兵法节拍中的“留白”。

我个人非常喜欢这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间”的美学,它是一种柔软的容受性,是一种美得恰当的“空”的距离。这种空的、禅宗式的思考,非常适合打破传统戏曲的舞台叙事模式,通过更加非写实的间离效果表达出来。现实空间/诗化空间/想象空间,这三个空间重叠起来,就会在舞台上形成一种有挑战性、攻击性的美学力量,把观众打醒,打击他们观赏的习惯、懒惰和依赖,让观众意识到自己是在欣赏艺术作品,进而激发思考,产生动人的精神强度。

我们为什么怀念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戏剧探索那种生机勃勃的业态,那时候戏曲领域也有一堆林兆华。过度单一的戏剧模式,会大大的压缩行业可能性的半径和空间。这是不健康的“艺术正确病”,传染上这个病,行业就会失去激情,失去自我调节的能力。我诚恳期冀我们的行业不要关闭思想市场或者出现肠梗阻、血管狭窄。

这个探索性很强的赣剧,让我们觉得戏剧行业还有一些人在勇敢地冲破思想的牢笼、美学的牢笼,编剧和导演在戏剧哲学观、美学观的现代性水平上,有着令人叹为观止的默契与合拍。罗周和张曼君是戏剧界两个梦幻般的人物,都有艺术领袖气质。澳大利亚心理学家说魅力型领袖(卡理斯码型)政治家的共同特点是精力旺盛,加上内心澄明,他不会被常人的焦虑和内疚所困扰。艺术领袖也是如此。“没有艺术这回事,只有艺术家”。一个精品戏剧项目团队应该成为梦之队组合,团队中每个人都会要求自己内心澄明,要求自己的艺术创造与人格心理具有高度的“同一性”,而不是扭曲、分裂或者忍辱负重。忍辱负重的戏剧作品一定是经不起时间检验的戏剧作品。很多戏剧作品都太“成熟”了,据说成熟的标志就是能承受委屈。这个青春版赣剧作品理直气壮地拒绝“成熟”,一口气看下来,觉得主创团队不愿意拧巴,“戏剧要抓住人类共同情感这个人学主题……不要追求正确的无趣,无趣的正确”,一流的剧院团,它的文化敏锐度是非常高的,它会涵养自己的主体性。非要让某种安全的力量带动它进步,到最后,一是安全力量的发出者会非常辛苦,二是作品大概率不会流传。

三、作为一个向经典致敬的“异类”作品,启发我们好的戏剧是在一个“祛魅”的时代,重新唤醒我们应该“复魅”、应该“返魅”。

“祛魅”就是本初意义上戏剧的神秘色彩,被人为淡化了。戏剧的本来魅力,在于是创造,创造通常意味着通过突破和破坏生产新的东西,并且期待作品比创造者活得更长久。最有魅力的戏剧需要求解一系列大问题:什么是好的世界?生活的意义是什么?还是根本无意义?道德可以导致良好生活吗?道德是相对的还是绝对的?利己和利他的合理边界在哪里?道德与自由是什么关系?怎么处理欲望?什么是英雄?为什么说仆人眼中无英雄?什么是好的人性示范?什么是美?美和真发生冲突怎么办?真和善发生冲突怎么办?美和善发生冲突怎么办?可否只提出问题不解决问题?作为一种艺术门类,戏剧上述这些伟大的魅力多年来被遗忘、被祛除了,“席勒化”压迫了“莎士比亚化”。

祛魅后的戏剧忘了把人的灵魂放火上烤,忘了让观众为边缘性的问题感到尖锐的疼痛,感到被冒犯。而是使得观众感知到,你这不过是一个甜蜜的、直观的、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响、察言观色的东西。“祛魅”会导致戏剧的买椟还珠,导致戏剧的舍本逐末。青春版·赣剧《红楼梦》启发我们,好的戏剧应该“复魅”、应该“返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