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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东海:“我是昌都战役的战地记者”

2023-07-19 纪委 104
焦东海,河南偃师人,1928年出生,就读于河南开封高级工业学校,1949年5月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1950年随18军进藏。历任步兵第52师教导队筹粮队分队长、前线军事记者、西藏军区政治部报社编辑等职。...

焦东海,河南偃师人,1928年出生,就读于河南开封高级工业学校,1949年5月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1950年随18军进藏。历任步兵第52师教导队筹粮队分队长、前线军事记者、西藏军区政治部报社编辑等职。

1950年昌都战役胜利后,18军52师组织编辑出版《进军康藏纪实》。焦东海(前排右三)参与了编辑工作。

焦老爷子已经92岁高龄,患有严重的静脉曲张,行走不便。得知编者前去采访,老爷子精神矍铄,早早做好准备,理清思绪,向笔者侃侃讲起70年前的进藏故事。

“我参军后,有一个好习惯,要在随身挎包里放些文房四宝,因为当时还没有流行硬笔。行军过程中,吃过午饭大家都休息了,我就从挎包里拿出纸和笔,写一写日记。晚上如果住在群众家里,再累也会在油灯下写几笔。”

正是因为长期的写作训练,焦东海一入18军,就成为“笔杆子”“军营秀才”,开始了长达20年的战地记者生涯,与文字结下不解之缘。

昌都战役的战地记者

作为一名18军进藏路上的战地记者,焦东海没有任何特权,该背包背帐篷一样不能少,粮食紧缺饿肚子也一样不能幸免。同时,还要面临当记者写稿难、发稿难的诸多困难。“当时,在报道少数民族地区的稿件尺度上,我们新兵蛋子还把握不太准,审稿也严格,让我觉得这儿也不准写,那也不准写,限制很多。有时写了一篇稿子又用不出去,只能靠电台播出去。其实作为一个新兵,我那会儿还有很多政策和规定没有搞懂,一些稿子发出去以后相当于白写了。”

过了金沙江后的一天,焦东海由于白天吃的代食粉不熟,结果拉了一天肚子,爬雪山时掉队了,追不上大部队。那天晚上,天上挂着半个月亮,整个雪山上就他一个人在赶路。已经是10月了,寒风嗷嗷直叫,冻得他直打哆嗦。月亮一会儿出来,一会儿又隐没在云层里。他感到有些害怕。想着如果此刻有敌人出现在面前,他肯定是活不成;就算敌人不来,晚上如果下不了山,在雪山上也要被冻死。

随着时间的推移,月光逐渐亮了一些。他借助反射的月光,看到了前面部队留在积雪上的脚印。此刻,由于长途行军加上拉肚子,他的体力已经严重透支。干渴难耐之际,他抓几把雪放进嘴里,待雪融化成水再咽进肚子里。

到了次日凌晨一两点的样子,他看见前面半山腰上有一个地方亮着光,便加快脚步往那里赶。快走到大部队帐篷的时候,他听见团政治处副主任刘畴范问宣传股长王心前:“王心前,你们股的焦东海怎么到现在还没赶回来呀?” 

王心前回答:“他说他今天拉肚子,掉队了。我们不敢耽误行军进度,就提前走了。”

这时,焦东海已经赶到了首长的帐篷外,急忙说:“来了!来了!”

两位首长大喜,说:“来了就好!你不要再吃东西了,赶紧躺下来休息,明天天不亮就要走呢。”

焦东海躺下后,心想,首长比他还要操劳啊,这么晚不睡,可比自己辛苦多了。他睡下之后,果然没有几个小时就听到吹号了,便马上起床又走。

因为身在宣传股,平时要写文章,有时晚上还要听广播、油印报纸,所以工作特别艰辛。为此,之前就有首长打招呼:“要对宣传股的同志进行重点照顾。”

昌都战役前夕的一天,大家发现一条河边有一处山洞。于是,管理员发话了,说让宣传股钻进那个山洞里去住。宣传股的同志们听后,都非常高兴。有了山洞,晚上就不用搭帐篷了,而且山洞能挡风,睡觉的时候比较暖和。

1950年10月6日,昌都战役正式打响。这场战役给焦东海留下的最深印象,不是战斗的残酷,而是艰难的行军。由于实施了千里大迂回的战术,许多将士多次在横断山脉、金沙江和澜沧江及许多不知名的溪涧间穿行,边打边追,最终在昌都以西称为“五路口”的恩达,胜利完成了大迂回包围的任务。

许多年后,焦东海还记得战役打响之初的场景。那一天,宣传股的同志天不亮就出发了。为了防止爬雪山打滑,有的同志在脚上绑上绳子,算是就地取材的简易版“防滑链”。这时,不断传来口令,让大家沿着路走,注意安全。将士们都知道,路的两旁是山沟,但已被积雪填平,稍不注意,一脚踏空,就可能掉入万丈雪窟。中午时分,太阳高照,把整个雪山照得一片耀眼、透明。有人急忙拿出风镜带上,不然会得雪盲的。有的同志嫌戴风镜麻烦,弄来一块纱布,染上蓝墨水,缠裹在眼睛上也极为管用。

翻过面前的雪山,大约在晚上12点钟,大部队在一个山坳里停了下来,要宿营了。只听郭从义团长说:“快要五连,快要五连!”译电员急忙回答:“1号,你写,我译!”郭团长说:“算了,算了,来不及了。”只听见团长在步谈机上直呼:“五弟,五弟,不能休息,继续前进,前面有生意可做。”这段对话里,用了一些简易的部队机密代号:“五弟”,是指五连;“ 1号”,指团长郭从义;“有生意可做”,指前方有敌人。

听完团长直呼,焦东海走出帐篷,只见另外一座大山挡在面前,山上有一条小路,弯弯曲曲直插云天。部队在这样的山路上行军了一天,都累得不行,想要睡觉了,可五连的兄弟们不能休息,还要继续战斗,真是太辛苦了。第二天,捷报传来,听说前面的战斗打得不错。

几日后的一个黄昏,焦东海听说在前面的缅达有一股藏军,晚上需要前去偷袭,便成立了临时指挥部。焦东海作为审查战俘小组的成员,当天夜晚跟随老红军艾红玉行军。

前面的山路,伸手不见五指。部队规定,有手电筒也不准用,怕被敌人发现了。山路湿滑,走着走着,不断有人摔倒,摔痛了也不敢吭声,爬起来再走。突然,焦东海听见前面传来哗啦哗啦的流水声,前方肯定有河流。走到河边,甭管河水有多深,必须得硬着头皮蹚过去。10月的高原,河水已结起薄冰。将士们都穿上了棉衣棉裤,过河时把棉裤脱了,搭在背包上,鞋也脱了,挂在脖子上。

焦东海不会游泳,个子又不高,迟迟不敢过河。正好看见通信连摇机班的两名河南籍老乡,长得人高马大,就请求他们扶着他过河。两名老乡同意了,架着焦东海缓缓过了河。到了对岸,浸了水的衣裤被冻得硬硬的,只能继续穿上,用身体捂热。那冰凉、麻木的滋味,叫人永生难忘。凌晨一两点,赶到了缅达,藏军却已逃跑。天亮了,焦东海听说昨晚过河时,有几名战士被冰凉、湍急的河水冲跑,淹死了。他暗自庆幸有老乡帮忙,不然说不定自己就被河水冲走了。

155团将士到昌都前,面临缺粮危机。宣传股长王心前让大家把口粮收集起来,只留一天的,剩下的全部给伤员。10月19日,昌都解放。20日,焦东海等人赶到昌都。在这里,大家还闹了一个笑话。

这天下午2点左右,一行人在强巴林寺庙下问一位军人:“同志,这里离昌都还有多远?”

摄于上世纪70年代的昌都解放委员会办公楼

那名军人笑着回答:“这儿就是昌都!”

大家看看周围破烂的矮小房屋和狭窄街道,真不敢相信藏东重镇昌都居然是这般模样。要知道来之前,可是在地图上给昌都画了一个大圈呢!昌都仅有几家小商店,没有粮食卖,仅有少量的布匹、香烟零售。

昌都的景象颠覆了将士们对西藏城镇的认知,有的战士就编出了一段顺口溜:“想昌都、盼昌都,到了昌都喝糊嘟。”糊嘟,是山西地方特色的一种玉米面食,山村苦寒人家经常食用。大家以此自嘲,苦中作乐。

在昌都的饥饿记忆

昌都解放后,18军将士却没有饭吃,这可怎么办?师长吴忠就给当地头人做工作,叫他们卖一点粮食给将士们。帕巴拉·格列朗杰是昌都地区的大活佛,很有威望。找到他后,将士们买到了一些青稞,及时分配到各单位。青稞需要磨成面才方便食用,可昌都只有一两个磨盘,工作起来效率极低。

52师各个团的将士们就集中到磨坊前,再加上炮兵营将士,足足有几千人。即便一人磨一斤青稞,也有几千斤。很多战士实在等不及,就吃囫囵的青稞。囫囵的青稞吃进去后,不好消化,拉出来的还是囫囵的,让很多战士受了不少罪。155团的首长们也跟战士们吃的一样,没有一点儿特权。

这时上级决定,命令156团回到金沙江以东,只把155团留下。后来,155团也离开了昌都,去昌都以北一个叫日通的地方驻扎,仅在昌都留下了52师师部和炮兵营。

日通,位于今天昌都市卡若区中北部,扎曲河流域。155团在此驻扎后,磨青稞的矛盾算是解决了,可是粮食还是不够,将士们只能减量,由原来的每人每天1斤(16两),减到12两、10两。大家想挖点儿野菜,可是冬天,压根儿找不到野菜的踪影。

除了饿肚子,大家还要割马草。明年要进军拉萨,人可以饿,骡马不能饿,健康不能出问题。冬天的牧草已经枯死了,大家就把枯草割下来,数量十分有限。后来,155团政委李传恩同志在征得当地群众的同意后,号召战士们,把青稞地里剩下的的麦茬儿拔下来,供骡马吃。于是,大家就去青稞地里拔麦茬。看到青稞地里还有一些拔剩的芫根,战士们如获至宝,询问群众能不能让他们把芫根带走。群众见18军将士纪律严明,就欣然同意了。

有一次,政治处的同志发现有群众杀了牛以后,把牛肠、牛肚扔了。司务长就问:“你们不要,让我们拿去,可以吗?”群众说:“可以,你们拿走吧!”司务长把牛肠、牛肚拿回来后,让炊事员洗一洗,搁到锅里煮。由于炊事员没有经验,没有洗干净,锅里的牛杂越煮越臭,汤都没法喝。

有人出主意:“牛杂除了用水冲洗之外,还要用碱泡一下,认真搓一搓,就不臭了。”炊事员听从了他的意见,把汤倒了,把牛杂捞出来再洗一洗,再煮了吃。虽然还是有点臭,但总比饿肚子强。

焦东海笑着回忆说:“那时候,我们真是饥不择食啊。只要是能吃的,都想往嘴里塞!”

有一天晚上,宣传股的收音员苏斌在刻钢板的时候,刻着刻着就晕倒了。他跟宣传股其他战友一样,白天要劳动,晚上要收听、记录国内外大事,然后油印钢板,再印发出去,工作特别辛苦。王心前见状,急忙拿出两块银元,吩咐焦东海和孟若谷:“我就剩两块钱了,你们去买点儿糌粑回来吧!”

焦东海为难地说:“上级有规定,不准买老百姓的东西。‘进军西藏,不吃地方’,这是毛主席讲的。”

“不要紧。上级还说了,有困难的时候,经过一定的领导批准可以买一点儿。现在我批准了,你们去买吧。”见焦东海和孟若谷还迟疑,他又补充道,“其他部队虽然吃不饱,但是晚上都睡觉了。我们宣传股白天上山割马草,晚上还要刻钢板,油印报纸,不给点儿补贴,咋行嘛?你们看,人都饿得晕倒了!”

于是,焦东海和孟若谷偷偷地出去买糌粑,怕被别人看到了影响不好。到了一户老百姓家里,说了很多好话后,才买到了一些,大约有四五斤,装了两袋子。回到驻地后,王心泉说:“从今天开始,每天晚上大家工作,一个人给一把糌粑。今天晚上苏斌晕倒了,给他两把。”

苏斌说:“我不要,我只要一把,和大家一样。”

那天晚上,大家一人给到了一把糌粑。大家把珍贵的糌粑放进茶缸里,用开水冲泡进去。糌粑糊糊进了肚腹,虽然吃不饱,但是精神有了。房东是一名藏族同胞,于心不忍,就拿了一些盐给战士们。战士们把盐巴放一点儿到茶缸里,搅一搅,觉得好喝得多了。

宣传股的战士偷偷买糌粑填肚,没有东窗事发,但155团4连的一名战士却没有那么幸运。有一次焦东海去4连采访,连长胡培林告诉他,有名战士去买了几斤糌粑,自己偷偷吃,违反了纪律,被关了禁闭。

焦东海说:“连长,我想去看一看这名战士,顺便教育他、帮助他,行吗?”连长说:“可以!求之不得!”

于是,焦东海带着内疚的心情去看这名战士。之所以内疚,是因为自己也买过糌粑,犯过错误,只是没有被人告发而已。被关禁闭的战士关在了一间小房里,没有被褥,只有打过的青稞铺就的简易铺子。晚上,他盖皮大衣睡在铺子上。

进门后,那名战士马上给焦东海敬礼,掉着泪说:“首长,我犯错误了,应该关禁闭,我要改,作检讨……”焦东海心里很难受。多好的战士啊,离家万里,打仗时在战场流血牺牲。但是因为有军事纪律,有“进军西藏,不吃地方”的要求,用自己的钱买糌粑吃,才违反军纪。这是特殊时期没有办法的事情。

焦东海安慰他:“有错误不要紧,改了就好了。我们的困难是暂时的,以后生活条件一定会改善。你关禁闭两三天就出来了,出来以后和大家一样,没有人看不起你,都能理解。”

听了焦东海的话,那名战士十分感动,握着他的手久久不愿松开。

《十七条协议》签订后,粮食问题逐渐得到解决。进军拉萨,由于后勤补给困难,又没有多少粮食可吃了。据焦东海回忆,在川藏公路、青藏公路通车以前,粮食问题一直困扰着“四路进藏”将士和在藏干部。能吃饱饭,成为许多“老西藏”的夙愿。至于吃好,那是万万不敢奢望的。

修筑川藏公路的故事

因为工作的关系,焦东海掌握了很多解放军战士与藏族同胞的筑路故事。许多年过去了,他仍对这些故事记忆犹新。

修筑川藏公路的时候,西藏还没有进行民主改革,在地方上不论干什么事都得通过旧政权,即噶厦政府那一套机构。当时,噶厦政府召集民工修路用的还是老办法:征派乌拉差役。而服乌拉差役,全是义务劳动,没有任何报酬。

一开始,筑路解放军并不了解这些,第一次发工资时,就把钱按单位发给头人,再由他们转发给各位民工。谁知不少头人都把这些钱占为己有了,有的给民工发一些酬劳也是微乎其微的。

指挥部了解情况后,决定发工资时,由工程会计部门会同带民工的头人和解放军战士,根据每位民工的劳动表现,把工资落实到每个人头,然后开大会,把工资亲手发到民工手中。

如此一来,问题还是没有完全解决。一些民工迫于头人的淫威,领到工资不敢要,往往是白天把大洋领到手,晚上又交给头人。有些更过分的头人,还出面向民工收缴。

指挥部了解到新情况,一方面,在头人和民工中大讲“谁劳动谁所得”的道理;另一方面,决定采取发工资与发实物相结合的方式,专门从拉萨购回大量物资,将一部分工资折合成实物发到民工手中。如此一来,头人再贪婪,也不敢明目张胆了。

“第一工段完工时,指挥部欢送部分民工还乡,还协调了军区文工团来搞慰问演出,搞得非常隆重热闹。”焦东海回忆说,“我采访过一位女性民工,她高兴地告诉我,除了吃穿用以外,拿到了399块大洋。她说她们一家几代人,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这是共产党、毛主席给的。”

155团的班长华振和,在1954年带了朗宗两个班的民工,有40多人。他第一次走进民工班,认识了一名50来岁的民工扎西次仁。扎西次仁又黑又瘦,颧骨突出,看样子足有60来岁。他想跟这位老人说几句话,拉他坐下来,不料老人吓得马上弯腰吐舌。

华振和看见这位老阿爸,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他们都是劳动人民,在旧社会一天到晚流血流汗、怕这怕那,吃过多少苦,到头来还是缺吃少穿……从此,他对这位老阿爸特别好,经常帮他烧茶做饭。

扎西次仁觉得这位解放军班长和藏军的官兵不同,慢慢地和他熟悉起来。一天,华振和在工地上看到老人用铁锹挖土时,脚一踏上铁锹,就皱一下眉头。他觉得奇怪,跑过去,拉住老人的脚一看,原来是鞋底破了,脚底已磨得红肿。他马上脱下自己的鞋子让老人穿,老人坚决不肯,说:“您是长官,要领导我们几十个人修路,没有鞋子怎么行?再说,没有鞋子的也不是我一个人呀!”华振和一了解,原来全班有3位民工的鞋子都烂了。当时又买不到鞋,他就跑回连队,向领导作了汇报,领导允许他拿出连里的牛皮给民工们缝制鞋子。

鞋子缝好了,虽然缝得不好看,但是却是真皮的,穿上后,十分顶用。扎西次仁穿上这双鞋后,一天晚上把华振和拉到一旁,流着眼泪,用一半藏语一半汉语,再加上手势比划着说:“我只有一个儿子,叫索朗。索朗也没有给我做过一双鞋。解放军真是比自己的儿子还亲。”

华振和热爱民工、关心民工的故事传开了,威信也越来越高。民工们唱出这样一首自编的歌来歌颂他:

筐子破了柳条编,

鞋子破了玛米连;

解放军呀,解放军,

个个都有菩萨一样的心田。

(本文由萧清2020年7月采访编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