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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抒写贵州丨蒋方舟:无字的诉说

2023-12-02 纪委 70
上周,我去了黔南的荔波。荔波有大小七孔景区,都因七孔古桥而得名。我先去的是大七孔,冬季景区人不多,坐船穿越峡谷,水面因为昼夜温差而有一层朦胧的水汽,如白色绒毛。船行尽头处有一横跨两岸的天然巨岩,是喀斯...

上周,我去了黔南的荔波。荔波有大小七孔景区,都因七孔古桥而得名。我先去的是大七孔,冬季景区人不多,坐船穿越峡谷,水面因为昼夜温差而有一层朦胧的水汽,如白色绒毛。船行尽头处有一横跨两岸的天然巨岩,是喀斯特地貌的奇观,

不同于大七孔的壮丽,小七孔的景致极秀美。从东门进入,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小小的七孔古桥立于一汪碧水上,桥身上长满植被,竟不像人工建造雕琢,而像是自然之神漫不经心地念出一段咒语后草木延伸而形成的。

沿着河一路向西,经过高低错落的68级跌水瀑布与淙淙的拉雅瀑布,迥异于黄果树瀑布的壮观,小七孔的瀑布是温柔乃至羞涩的,像是初长成的少女尚未学会炫耀自己的美貌,要旁人驻足才能细细体味其璞玉般美丽的层次。再往西便是水上森林,阳光正好,透过密林散落水面如碎金,我踩着水中的石墩涉水前行,静得只能听到鸟鸣。时间消失了,此刻可以是千年以后或是千年以前,我想起小说《悉达多》里说的——“当人单纯、觉醒,不疑专注地穿行于世间,世界何其隽美又妩媚!”

最美的景色留在最后,当卧龙潭在我眼前铺开时,我忍不住惊叹出声。没有见过那样的水,静谧无澜的一片蓝绿,那是怎样奇妙的色泽,真像绿宝石一样澄澈又深邃,深不见底,同时又清澈地连水下的石与古木的根系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这汪水一直在我心里荡漾,与我贵州留在的另一深刻的视觉震撼共存,那就是苗绣

在青岩古镇的博物馆里,我被一个个苗绣上的纹样所吸引,难以移开目光,觉得熟悉又陌生:这个线条像马蒂斯那样无拘奔放!那个造型简直像是毕加索晚年的返璞归真!此处的旋转像是梵高的浪漫肆意!在艺术大师似的构图与色彩之外,苗绣中还有着独特的、穿越历史的生命力。

我曾读过阿城写的《洛书河图:文明的造型探源》,其中很大篇幅是研究苗绣中的文明密码。在阿城的叙述里,贵族的苗族刺绣,同时保留着河图和洛书(那是中国古代流传的神秘图案,蕴藏着中华文化最古老的秘密)。苗族的图案有着东方苍龙、南方朱雀和河图天极的丰富变化,它的文明承接早于商,直接承接着新石器时代,保留着上古符形。苗绣之所以能成为几乎完整保留上古文化的载体,倚靠的正是一种绝对保守,靠传统的绣手来传续,绣娘绣错了要拆了重绣,所以符形图样几千年来没有走形变样。

这次来贵州,解决了萦绕在我心中一个困惑:苗族没有自己的文字。那么一种文化,一段历史,一群人的记忆,在没有文字的情况下是怎样传播的呢?

我总以为文字是唯一能够识别和记忆的方式。我曾经去过大英博物馆参观亚述文明的展览,那里有亚述巴尼拔图书馆,所谓图书馆,其实是数以千计的泥板和碎片,泥板上的楔形文字记录了王室铭文、神话故事、宗教卜辞、医药天文知识等文献,其中还包括人类历史上最早的英雄史诗《吉尔伽美什史诗》,它启发了《荷马史诗》以及后来一系列经典的文学作品与历史叙事。

——这是我原以为的唯一文明延续方式,通过确凿的刻在石板上的文字,后代得以辨认和延续。

我总觉得文字比语言更为可信,因为口耳相传的故事会因为讲述者的个人情感、时代背景、风俗习惯而反复被修改,最后面目全非。就像很多景区游览,形色各异的山与石,河与溪,导游讲述的故事却总是惊人的相似——往往是天上的仙女与地上的凡人相恋、受阻、分离。每每听到这样的故事,我总会起疑乃至不屑,我相信故事的原貌一定不是这样。

可是贵州的一些少数民族文化,却在没有文字的情况下,以极富生命力的形态留存下来,究竟是倚靠什么?

原来在贵州这片土地上,万事万物都在用无字的方式诉说。

一棵树在说话。黔东南修建房屋的时候总要用枫木做中柱,苗族在隆重的祭祖活动中,总用枫树击鼓,因为在苗族古歌里,枫树是祖先蚩尤的鲜血所幻化形成的,苗族人的始祖蝴蝶也从枫树心中孕育而出。所以当枫树成为建筑材料庇佑着房屋,当枫树鼓被敲击唤起祖宗的灵魂时,那不朽的英雄史诗就再度被传唱、被铭记。

一片布在说话。苗族经历五次迁徙,从南到北兜兜转转不断折返,记忆就被绣在布上,穿在身上。创世神话与人间记忆交缠,被绣娘以一针一线绣下,成为刻在泥板上的楔形文字般确凿的文明密码,亟待辨认、解读与苏醒。

一个洞穴在说话。一代大家王阳明三十六岁时被贬贵州,居于龙场,那里蛇虺魍魉,蛊毒瘴疠,王阳明却在困厄中耕种、讲道、思考。他居于石穴中,默坐澄心,豁然开悟,开创心法。当我们纵观历史,会发现一种罕见的公平:优渥的人生使人麻木平庸,伟大的思想总诞生于贫瘠孤寂中。在孤寂中,人无处可逃,只能与自我面面相觑,在对自我的反复逼问与突围中,至诚至澈的思想缓缓浮现。王阳明所居的洞穴,环绕他的历经千年的石壁是友人,是老师,也是镜子,帮助王阳明大悟,王阳明大悟之后龙场讲学,传授心学,乃至今天思想大鸣大放路人皆知。你听如今世人对心学的传颂吟咏里,难道其中没有古老洞穴穿越千万年的低沉回声吗?

一汪水在说话。当我离开荔波,回到贵阳热闹的市区,仍有些恍惚,像是走出了桃花源的武陵人,他没有从桃花源里带走任何信物,留下的唯有神往,或许他数次向人诉说这故事,或许听者中有个人叫陶渊明,或许陶渊明心念一动写下这个故事,于是,桃花源就成为了所有人的神往。当我从荔波盗取一汪水的记忆,带走的还有那水的诉说,当我写下这篇文字,便是那汪蓝绿在说话,在听者心中种下神往的种子。

作者:蒋方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