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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是玉麦

2023-12-20 纪委 60
玉麦乡是中国人口最少的乡,位于西藏隆子县南部,喜马拉雅山脉南麓,正北方向是西藏三大神山之一的扎日山。(一)那一年的春天来得晚,五月过了,日拉山上的冰雪还懒在山顶猫冬,山谷里的杜鹃花也迟迟不愿开到北边。...

玉麦乡是中国人口最少的乡,位于西藏隆子县南部,喜马拉雅山脉南麓,正北方向是西藏三大神山之一的扎日山。

(一)

那一年的春天来得晚,五月过了,日拉山上的冰雪还懒在山顶猫冬,山谷里的杜鹃花也迟迟不愿开到北边。

清早,桑杰曲巴刚把牛群赶出圈,迎面就迎来了惊慌失措、一路小跑的邻居:“红汉人来了,他们吃人肉,喝人血!”“红汉人是啥样的人?”“哎呀,谁知道呢,反正听说不是好人,快回家收拾,往那边逃吧!”邻居说完,就沿着枯草土路往自家的方向奔去,留下一烟尘土里的桑杰曲巴呆立在半山腰。

那一晚,红汉人来了的消息惊扰得这个只有300多人的村子惊恐不安,人们在沉沉夜色里,赶着牛群、抱着羊仔,一步一回头地向着境外印度国方向走去。清早的阳光穿破云层时,清冷的晨风里,只有桑杰曲巴家和另外几户人家的烟囱升起了落寞炊烟。

日拉山山谷的冰雪开始融化时,桑杰曲巴见到了传说中的红汉人,他们给村里人家分了牛,分了土地,分了粮食,桑杰曲巴这才知道,他们是共产党,是金珠玛米,是受苦人的救星。桑杰曲巴迎接金珠玛米进家门,给他们献哈达,端青稞酒。乡民大会上,他被推举为玉麦乡第一任乡长。

金珠玛米部队路过他家门口,翻越日拉山向山谷深处进发之前,一位戴着红五星军帽,背着斗笠的金珠玛米大哥拉住他的手,亲切地说:“玉麦交给你了,这块土地,这块山林交给你守卫了,我们信得过你。”那天的天空飘着稀疏雪花,打在人脸上凉凉的,但桑杰曲巴的心底涌起一股暖流,年轻的他感到肩上担了一份神圣责任。

(二)

1962年秋天,桑杰曲巴一岁的女儿卓玛正发高烧时,对印自卫反击战打响了,他把女儿交给妻子照管,报名参加了民兵。他牵着牦牛,带领青壮牧民们来往在边境线的丛林里,给部队背弹药和给养。边境安定后,生活又恢复了平静。桑杰曲巴想起当年金珠玛米大哥对他说过的话,他想,虽说解放军打跑了狼,可狼的本性是不会改变的,我要守住这块山林。他对妻子说:“我思量了,放牧,就是对家园、对土地的最好守护。”于是,他和妻子进行了分工,妻子负责在村子附近牧场放牧,他则把牲畜赶到玉麦南面的山谷里。南面山谷,是广袤的原始森林地区,遮天蔽日,瘴气弥漫,常有豺狼虎豹出没,有时也有印度那边的猎人游荡,如果走得远一些,还有可能遇到巡逻的印度兵。可就是再艰难危险,他也坚持放牧,并定期巡山。丛林莽莽,群山叠嶂,他瘦小的身躯一踏进广袤的原始森林,渺小孤单的身影就被丛林吞没。白天,遇到没路的地方,他用柴刀劈开层层荆棘和灌木,在盘根错节的密林里冒雨前行。夜晚,为躲避野兽,他常钻进石缝岩洞中休息。饿了,吃些野果土豆;渴了,喝些山泉水。这样没日没夜巡山十几天后,他才拖着疲惫的身体,踩着泥泞山路回到家中。

二女儿央宗出生后。区长找到桑杰曲巴说:“日拉山冬天的冰雪太厚,你们冬天出山难,生活太苦,政府在日拉雪山下的曲松村给你们盖了新房舍,搬出来吧,搬出来能过上更好的生活。”于是,桑杰曲巴领着另外一些村里人搬出了玉麦。

接着,政府又给他们分了粮食和牲畜。曲松的生活好了,可桑杰曲巴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是毛主席让我翻了身、当了乡长,可我这个乡长连家,连林土也没守住。怎么对得起当年那个老大哥的托付?”向着玉麦的方向,他常这样对自己说。三月,日拉山山腰的雪刚见薄,他就背着央宗拉着卓嘎,和妻子赶着牛群踏上了回玉麦的路。有好心人劝他说:“回去有啥好咧?半年雨半年雪的,解放了,政府让咱们过上好日子,你还回去遭罪干啥?”

“玉麦是咱的根呐,它生了我,养了我,我怎能不守住它?”桑杰曲巴黑色的眸子里闪着深邃光芒说。

那天,穿越雪山的路连一个脚窝印都没有,他们从清早走到傍晚,等太阳把一家四口的背影拉得细长时,他们才终于回到了山那边的玉麦,回到了他朝思暮想的家。

望着他熟悉的雪山,熟悉的牧场,抚摸着每一块石头,每一棵大树。他竟然像离家的孩子见到久别亲人一样激动不已,热泪滚滚。他跟妻子说:“这是国家的土地,我生要守着这山,死也要守着这林。”到家时,土屋前已长满了荒草,屋里的东西也被印度那边的人偷得所剩无几。从前,玉麦乡里还有些邻居,遇到些缺医少药、短米缺水的事情,大家还能互相帮助,这回,雪山脚下的玉麦乡只住着他们一户人家,加上印度人的洗劫,他们的日子更艰苦了,屋地中央垒起三块石头,就是做饭取暖的灶堂,缺粮食、缺糌粑、缺药品,他们过上了刀耕火种的原始生活。

(三)

有一年夏天的一个中午,一架直升机从南面呼啸飞来,打破了山谷的宁静,直升机放下荷枪实弹的印度兵,他们把印度国旗插在了玉麦5000多米的山头上!桑杰曲巴愤怒了,这是中国的玉麦乡,怎能允许你们的侵略!那天清早,他带上干粮和水向着那座5000米高的山头出发了。半夜里,寒风裹挟着山雪,刀子一样刮打在他的脸上,他的帽沿儿上挂满冰棱,衣领也冻在了脖子上,他想找个地方歇一歇脚,可望着茫茫雪野,他打消了念头,他怕自己冻在这雪地里再也不能起来。第二天早上,太阳映得山雪现出一片红韵时,他才依着一棵矮树坐下休息。就这样日夜兼程,第三天下午,他终于爬上了那座雪山,拔下了那面印度旗。那一刻,他的心底涌上了一种自豪与喜悦。下山后,他不顾疲累,一身汗水一身泥水地来到印度兵哨卡站,庄严抗议道:“我的爷爷在这儿放牧,我的阿爸在这儿放牧,现在我也在这儿放牧,这里是我们祖祖辈辈的土地!这是我们的山,我们的林!”印度兵扫了眼连续两夜没合眼,因身体极度虚弱显得疲惫的桑杰曲巴,轻蔑地说:“这里以后就是我们印度国的,再喊,小心杀掉你的牛!”

那天,桑杰曲巴带着满腔怒火回到了家,他跟妻子说:“我要到扎日区报信。”“这恐怕不行吧,印度兵要是知道了,那咱们家……”妻子忧心忡忡地说。桑杰曲巴沉思了片刻,最后还是咬了咬牙说:“要想守住这片牧场这片山林,咱们只能靠解放军!”说完,就独自一人赶着牛群上了山。

那条山路是扎日山的转山道,瘴气弥漫、沼泽无边,常有野兽出没。路过一片沼泽地时,他的牛皮靴陷进沼泽里,奋力往出拔时,他的身体迅速下沉,多亏抓住了身旁的一棵矮树,他才得以脱险。走出沼泽地后,天又下起了暴雨,他顾不上到旁边大树下避雨,继续冒雨赶路,几次从山梁滚下,又几次从泥水里爬起。

就这样跌跌撞撞爬过沼泽、爬过雪山,赶到扎日区时,他不但全身泥水,浑身上下裸露的地方全是划破的血口子,双脚也肿得馒头一样大。解放军接到报告后,扛着红旗赶到玉麦,印度兵见来了解放军大部队,才灰溜溜撤走了。从此桑杰曲巴把家从半山腰搬到了谷底,向南推进了5公里。

(四)

这一次,解放军的那面五星红旗烙印在了桑杰曲巴的心里。秋天,他借去区里开会的机会,在集上找了很长时间,最后终于买到了红布和黄布。到家后,他匆忙吃了个烧土豆,就借着微弱的煤油灯光,把两张布平铺在木板上仔细量尺寸,然后把红布裁成长方形,又从黄布上剪下四颗五角星,坐在火灶边一针一线地缝了起来。

央宗记得,那天,平日里严肃的阿爸话特别多,她和姐姐好奇地问:“阿爸,你这是在给我们做新衣服么?”桑杰曲巴微笑着说:“阿爸在缝五星红旗,有了五星红旗,那边的人就不敢进犯咱们的土地了,家就保住了。”

缝了很长时间后,桑杰曲巴才站起身,把手里的那块红布展开端详,卓嘎看见,长方形红布上,四颗小星围着一颗大星,在跳跃的油灯光映照下熠熠闪光,阿爸的脸堂也泛出一份激动的光芒。接着,桑杰曲巴把孩子们叫到身旁,语重心长地说:“孩子们,这就是我们的国旗!是咱们国家的象征!”

第二天,他带领全家人,在自家院子里用竹竿升起了玉麦乡的第一面五星红旗。望着湛蓝天空下飘扬的五星红旗,一种从未有过的神圣使命感,在小小的卓嘎、央宗姐妹俩心头涌起。就这样,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桑杰曲巴亲手缝制出了玉麦乡最初的四面五星红旗。

(五)

冬去春来,时光淙淙流逝。转眼,桑杰曲巴的孩子们渐渐长大了,大女儿卓嘎和二女儿央宗出落得如同草原格桑花一样美丽。她们跟阿爸阿妈学会了竹编手艺,学会了劈柴放牧,学会了巡山守边。她俩成了家里的好帮手,这让桑杰曲巴夫妇二人欣慰不已。然而,幸福的日子刚开始没多久,不幸就降临了。

那是一个雪虐风饕的隆冬日子,妻子一直拉肚子。刚开始,他们以为扛一扛就过去了,可后来竟然虚弱的奄奄一息,一天早上,桑杰曲巴望着脸色蜡黄的妻子,给她裹上厚厚的毯子,抱上牛背,要顶风冒雪翻过日拉山去给妻子治病。在玉麦住过的人都知道,冬天,是日拉山积雪最深的时候,有时隘口的雪比人还高。如果不是有天大的事,没人会在冬天冒险翻山。

可那一天,桑杰曲巴顾不了那么多了,救人要紧。那一天,群山冷峻,寒风呼啸。雪越来越深,路越来越难走,他牵着牦牛一步一挪。翻越日拉山的路从没有比那一天更长,更艰辛,他不停地和妻子说话,怕她昏过去再醒不过来;他一次次把滑下牛背的妻子再抱上牛背。

不知走了多少路,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当雪山被甩在身后,终于抵达目的地,转身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妻子时,桑杰曲巴才发现,身后,已经没有了她声音,不知何时,妻子已经没了气息。那时,锋刀一般的寒风夹着鹅毛大雪铺天盖地卷来,他坐在雪地里,抱着妻子失声痛哭……

妻子不在了,家一下子冷清了。藏历新年前后,桑杰曲巴不放心把女儿们留在家,每次巡山都把女儿们带着。有一次巡山路上,他发现小女儿加卓玛落在了后面,就让另外两个女儿在原地等,自己沿路回去找,他找了很久,终于,在一处窝口,看见小女儿的粉帽子,他奋力跑过去,见小女儿单薄的身体已被暴雪埋了一半多。桑杰曲巴哭着抱起小女儿冰冷的身体,一头栽倒在雪里晕了过去。那年,小女儿的年华,定格在了花一样的16岁。

妻子走了,小女儿也走了,家里只剩下桑杰曲巴和两个女儿了,他们这个乡,从此被人叫做“三人乡”。他心里苦,却不能对孩子们说,他想妻子,想小女儿,人一下子就老了许多。两个女儿央求说:“阿爸,咱们搬到山外去吧!”

“不,不能走,这里是国家的土地,这里有咱们的山林,得有人守着!”他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回答她们,他不能忘记当初的誓言。

不过从这以后,他每次巡山都把孩子们留在家里。

“阿爸,你巡山不在家,我们担心你。”有一天,他巡山临走前,大女儿卓嘎边给他的备用靴子垫干草边说。“咱们的土地,不去巡,会被别人侵占的。”他望着女儿们依依不舍的神情,语重心长地说,“我常去转一转,他们就不敢来了。”

白驹过隙,日子像奔腾不息的玉麦河水一样匆匆而过,就这样,桑杰曲巴放牧守边,保护山林守卫国土的日子一晃就过去了三十几年。无情的岁月压弯了他的背,也染白了他的满头黑发。妻子女儿的离世、生活的艰苦磨折、远离人烟的孤独,这些,都从未改变他最初的信念。

(六)

上世纪90年代末,靠着人背马驮,桑杰曲巴在家门口装上了太阳能发电装置和电视信号接收器,玉麦乡第一次点亮了灯泡,实现了山里山外信息同步。那一天,卓嘎问满头白发的父亲:“阿爸,对建设玉麦,你还有哪些心愿?”桑杰曲巴望望村口的苍黄泥土路,向着远处静静流淌的玉麦河说:“一个是通公路,一个是有医生,一个是你们两个将来能接我的班。”那时那刻,望着父亲被岁月雕琢得满是皱纹的脸,卓嘎的眼角湿润了,她想起了母亲,想起了那年冬天的大雪,想起了埋在雪堆里的小妹,玉麦守边三十几年的阿爸老了,该让阿爸歇歇了。

于是,卓嘎和央宗接了阿爸的班,开始了这个家庭第二代人放牧守边,守护山林的艰苦岁月。

再后来,在卓嘎和央宗的努力下,在党和政府的关怀下,通往山外的公路终于修通了。桑杰曲巴的最大心愿实现了。当第一辆“铁牛”开进来的时候,老人给它献了哈达,这一年,他沿着这条公路,去了他这一生去过的最远的地方——拉萨。

也是这一年冬天,藏历新年时,北风呼啸,大雪封门,桑杰曲巴老人病倒了,先是日夜咳嗽不止,后来接连几天昏迷不醒。一天傍晚,老人忽然清醒过来,他让卓嘎找来了全村人,他用昏花的双眼逐个打量他们后,平静地对他们说:“我在这里住了一辈子,你们不要因为玉麦苦,更不要因为我走了就离开这里,这是祖辈生活的地方,这里是国家的土地,是咱们的山,咱们的林,是咱们的根,一草一木都要看好守好啊。”

那天,玉麦下了一夜的大雪,那夜,77岁的桑杰曲巴,咀嚼着当年金珠玛米大哥跟他说的话,静静地离开了人世。

邱立新: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文章小说、散文、诗歌、报告文学见于《芳草》《广西文学》《椰城》《短篇小说》《读者》《散文选刊》《杂文选刊》《小说月刊》《中国教师报》《精神文明报》《天津日报》《羊城晚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