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青春版·赣剧《红楼梦》之一
娇甜蕴苦 美秀归寂
彭维
2024年3月6、7日晚，江西省赣剧院在阔别首都舞台11年之后，带着青春版·赣剧《红楼梦》入驻国家大剧院戏剧场，为首都人民连续奉献两场精彩演出。青春版·赣剧《红楼梦》是罗周与张曼君合作的滥觞，是江西省赣剧院倾力排演的时代新作，作品以古典文学名著为底蕴，以“美秀娇甜”赣剧特征为风格，创作团队在煌煌红楼里聚焦“结社”一线，酌情缀联省亲、葬花、焚稿等经典情节，在舞台变形伸缩中将所取之景与情有机缝合，使得作品凸显出了独属赣剧的精巧美秀、娇甜怅惘与幽微苍茫。
文之“实”
忠实于原著的取舍与缝合
通观江西省赣剧院剧目库，整理改编传统戏、新编历史剧、新创现代戏“三并举”，形式风格多彩多姿，青春版·赣剧《红楼梦》可以说是剧院新时代的新华章，与建国时期的“三记一行”《珍珠记》、《还魂记》、《西厢记》、《西域行》，改革开放时期的《紫钗记》、《邯郸记》、《窦娥冤》、《荆钗记》等精品力作接续了文脉，也传承了技艺。青春版·赣剧《红楼梦》尊重原著，创作态度、笔法实诚，尽可能沿用红楼“旧”曲、“旧”词、“旧”典，重在结构关节转圜处，辅以新词新曲联接缀编。一如晴雯补雀裘，编剧罗周亦是“独会界线”，从熟悉的红楼中信手取材，完整而自然地剪裁并融洽缝合。
“红楼梦”选题与赣剧的“美秀娇甜”高度适配并相互彰扬。赣剧本主要选取了兴社吟咏、唱和以作体现文学怀情与女性气质，由此发挥古典名著文学底蕴和赣剧美秀娇甜的剧种特征。从“结社”到“兴社”到“衰社”到“散社”，人物经历由少而长，家族随之由盛而衰，从女性诗歌唱和的纯文创作到人文家族与社会时代内涵，“文”线是明晰而突出的，无论是援引“原本”，还是用心新创，喜欢红楼的人应该都会在文韵文脉上共鸣共振。
小说的海棠社、桃花社可以不厌其烦，咏菊颂梅歌蟹尽可以纵情恣肆，可以繁复细碎，可以小令、大赋不拘，成章成篇尽兴，舞台则讲究不着一字不虚一词，唱、念、做、舞均落地有响。于罗周而言，她既长年浸淫于古典文学之海，又因《红楼梦》这样的经典阅读育化而生，研习精筛原本进而连缀改编创作的念白与唱词每每都是信手拈来，这种捡省与简略于真正喜欢红楼的观众而言，应该会在熟悉的共同语境下产生出知音共享共鸣的共情，也会在文辞的跳跃、余裕与留白处得自我想象、填充的意趣，观剧与编剧在交织交互中或可同轨或相参差，由此获得文心相通的快感与惬意。
“台”之“虚”
流转于虚实的让度与加强
臧否不论，青春版·赣剧《红楼梦》整体舞台呈现是“新”的。花柳繁花地、温柔富贵乡的贾府完全没有真正的“直给”，舞美相对灵活、概念，两道主体“切片”装置完成了基本的空间变化，搭建了相对现代的大观园，大、小不一的各个“场”同时虚化了楼与园，潇湘馆、蘅芜苑等等妙处只在表演与空间的极简分割中真切“实存”。如果说刘杏林之前做北昆版的《红楼梦》在简洁中尚以古典中国红相标记的话，这次在简化空间实体的同时，他连色彩也一并让度了。布景上的黑、白、灰设定应该是为服装让色的。这是创作团队的合力解构与结构，舞美与灯光、服装配合有心构成新的洽切与融合，舞美、灯光的简约反而成全了服装、造型的繁华。
青春版·赣剧《红楼梦》在服装色调上来看，宝玉主红，黛玉主绿，宝钗主粉，众姐妹也是冷暖分别有差；风筝日吉服祈福着白，丧葬抄家时披黑，婚庆期礼服红黑渐变。在形制上，贾母近蟒，正钗小姐太太近帔，副钗近古装，小丫鬟变形的裙袄相配。与女性气质相当，主要服装以绒绣为主。在花样上，贾母松鹤延年，正钗则梅、兰、竹、菊、栀子等图案各异，而腰包帔服均相对重绣，副钗仅滚边为主，零星造型与点缀。各角色身份之等级、性格之异趣，服装上都有体现。应该说青春版·赣剧《红楼梦》的服装是既承传统也有较大创新的设计，制作上也可以感觉出质地精良，当得起美与秀，也颇具女性之娇与甜。服装充分利用了舞美灯光让度的空间，在虚白处做到了综合舞台艺术整体呈现上的自洽与呼应，由此也共同造就了繁花盛开与颓然消散。
乐之“韵”
根基于高腔的溯源与发挥
《红楼梦》的戏曲版本很多，全国各地大、小剧种均有涉猎，既有主要人物相对完整的红楼故事全景式演绎，也不乏专精一人或二三人的专题剧作，还包括黛玉葬花、晴雯撕扇类的折子小戏，无论如何，剧种间最大的区别，基因密码还是在唱腔、音乐上。赣剧原本曲风独特，融高腔、乱弹、昆腔一炉，高腔主体弋阳、青阳并蓄，能高亢激越，亦能婉曲优雅，能烟火人间，亦能曲水白雪。导演张曼君江西扎根，组队的唱腔设计陈汝陶先生，音乐设计徐志远先生精诚合作，“古腔新韵、柔美动听”是团队合作定下的主基调。
作为多声腔剧种，青春版·赣剧《红楼梦》扬长避短，结合女性题材表达，在唱腔设计上以曲牌体弋阳、青阳两大高腔的运用与发挥为主，充分彰显赣剧高腔独有优势和独特美感。相较而言，青阳柔美，主要用于大观园众女儿音乐形象；弋阳激越，主要用于男性和其他角色。前者如黛玉的﹝绵搭絮﹞ 、﹝莺集御林春﹞，宝钗的﹝小桃红﹞，熙凤、元春、探春的﹝驻云飞﹞、﹝宜春令﹞、﹝折桂令﹞；贾母的﹝好事近﹞等，副钗如紫鹃、鸳鸯、琥珀、袭人等则运用了青阳中情趣盎然的横调﹝步步娇﹞之类，以节奏的跳跃欢脱表现小丫鬟们的青春可爱，女性唱腔音乐可谓各异其趣又圆整统一，曲曲传声曲曲情。后者弋阳如宝玉的曲牌﹝红纳袄﹞﹝香罗带﹞等，而宝玉的唱法也结合青春少年形象改纯大嗓演唱为大、小嗓结合的方式完成。最后的﹝新水令﹞依然以弋阳北曲收束，焕然为戏曲舞台再添新形象。
在弋阳、青阳兼用之际，设计者注重以长短不一的过门，或以适时挥洒的帮腔等窍门实现两者之间的平稳过渡，做到不同曲调之间的无缝衔接。在宝、黛、钗的重点抒情长唱段上则充分发挥高腔曲牌音乐特有技法，精心谱写了多处抓人的“滚唱”，赣剧音乐特色和演唱技法得以充分彰扬。
从一开始，青春版·赣剧《红楼梦》的音乐就是从根子上紧裹着唱腔行进的，全剧精心设计了悲剧主题曲“开辟鸿蒙”和爱情主题曲“枉凝眉”。主题曲“开辟鸿蒙”十八字是开幕镇场，是剧情概述，剧旨预演，也是新声夺人，剧种特色，音乐基调。这个主题在布局上采用了ABA三段式曲体结构，以青阳曲牌﹝棉搭絮﹞糅合着部分的流行音乐元素在简洁中达成回环往复的效果。作为第一主题曲，“开辟鸿蒙”贯穿始终并成为了全剧整体音乐风格的灵魂。第二爱情主题曲“枉凝眉”糅青阳腔﹝红纳袄﹞编曲，与前一主题在相异的调性调式中辉映交织，宝、黛之生死以许，门庭之倾颓衰败，终归与曲音齐散，遁于悲寂，归于渺茫。
结语
《红楼梦》是独属于中国文人雅士的古典文化梦、传统艺术梦、优秀戏曲梦，江西省赣剧院青春版·赣剧《红楼梦》是这个梦的第N次上演，作为新时新品新作，团队敛妄念，收贪痴，仅取“结社”为故事结构，主大观园风月情浓，态度不失敬畏、不失端肃，是为红楼根脉的新枝一条，新芽一朵，剧作虽取小景别，亦给出了独特视角下的大景深。青春版·赣剧《红楼梦》承文脉，续乐统，美、秀、娇、甜，又因诗社始起终落，诗人由聚而散，家族转盛至衰，人世浮沉飘渺，是以娇甜中回苦，美秀中寂侘，新一轮红楼梦里还梦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