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抒写贵州丨高明勇:旅行中的“人生三问”
人到中年,“问题意识”越来越强,工作、生活都开始做减法,乃至做除法。极简到最后,发现有两个问题的思考无法绕开,就是梁漱溟先生当年所说的“中国问题”和“人生问题”,即中国向何处去,人为什么活着。就自己而言,如果说“中国问题”更多体现在工作中的话,那么“人生问题”更多的体现在生活中。
年轻时,一般认为“人生问题”体现为“人生三问”:我是谁?从哪来?到哪去?随着年岁增长,这三个问题会更加具体,转化为另外的“人生三问”:人为什么活着?人该怎么生活?人该如何度厄?
这些问题,翻越“三十而立”,跨越“四十不惑”,在时间里不断积累,在时光里不断发酵,不时萦绕在脑海,挥之不去。这些问题其实并没有标准答案,真正的价值,思想的乐趣,永远在求知、求解的路上。
大家常说的诗和远方,通过旅行来实现,大抵如此。正如大英才子阿兰·德波顿所说,旅行的意义本应是丰富自身、拥有全新的、更深刻的感受。机缘巧合,最近又去了次贵州,这是我十年间第三次到访,每次去的地方都不同,却在无意中豁然有悟,激发了“感受”,丰富了关于“人生问题”的思考版图。
1、石棺悟道:人为什么活着?
王阳明,已经俨然是贵州的一张“名片”。到贵州,不到阳明文化园凭吊一番,似乎总是种缺憾。他的“心学”,让很多人走进内心,与自己对话,重新思考人生。
儿时,我曾读过王阳明的文字,篇幅不长,充满思辨,似懂非懂,略显亲近;后来,又认真读过日本著名阳明学研究者冈田武彦的相关作品,《王阳明大传:知行合一的心学智慧》《王阳明纪行:探访王阳明遗迹之旅》,对“龙场悟道”的场景印象深刻。
当时心生疑问,“龙场”到底什么样?王阳明到底在什么样的环境下悟道的?环境与心灵之间,有着怎样的关系?
出贵阳,向西北行四十公里,便到修文县,入城不到十分钟,就是阳明文化园。迎面就是巨大的石牌坊,居中刻着“知行合一”。牌坊后远远可见王阳明先生的塑像,右手执笔,左手挥于身后。
门口镌刻着“八大王门”的石柱分列两旁:右侧自外向内,分别是浙中王门,南中王门,北方王门,台州王门。左侧自外向内,分别是黔中王门,江右王门,楚中王门,粤闽王门。
当年阳明先生殁后,以其亲传弟子为主,逐渐形成“八大王门”的后学传承谱系。其中,贵州尤为特别,因为他谪居于此,龙场悟道,著名的“心学”也由此诞生于斯地。并且,他创办了“龙冈书院”,主讲贵阳“文明书院”,首开黔中书院讲学之风。
入阳明文化园,径直走向“阳明小洞天”,拾级而上,大树参天遮天蔽日,小径两侧杂树生花,十分幽静,偶有鸟鸣,间或人语。至洞口,两棵巨大的参天大树,据传为阳明先生当年手植,一棵正茂,一棵已朽。洞口略阔,颇似会客厅,抑或书房,朝里行不过七八步,洞口收紧,光线黯淡,贴近墙壁有一半尺高平台,单人床大小,传为王阳明睡觉之处。床头有一洞口,伸向内部,或亦为睡觉之处。
洞中有洞,洞洞相连,大小洞口,逼仄阴暗,杂以门口灌木丛生。即便今日作为静修之所,也颇为寒惨。当年则是为躲避野兽出没,保全性命之处。不远的“玩易窝”,同样如此。拾级而下,躬身入洞,空间狭小。两处洞穴,都是王阳明的栖居之处。
我陷入沉思,王阳明当年的“龙场悟道”,究竟是什么环境“催化”的?
1508年,36岁的王阳明正好本命年,是年,被贬谪贵州龙场,担任龙场驿驿丞。大环境看,“龙场在贵州西北万山丛棘中,蛇虺魍魉,蛊毒瘴疠……”。(《阳明先生年谱》所载)当然,还是太监刘谨的“惦记”。中环境看,不管是“阳明小洞天”,还是“玩易窝”,都是狭窄,紧凑,委曲求全,难以想象。印象最深的是小环境,一口“棺材”,他做的一个石棺,每晚睡在里面。
可以想象一下,夜幕降临,暮色四起,周边寂然,他缓缓躺进“墓椁”,以死为生,去格物致知,去思考人生问题。石棺逼窄,可以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可以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偶尔溶洞上方石钟乳上落下一颗水珠,滴在脸上,猛然清醒。
他一定想到了很多,想到自己的父亲在牵挂自己,想到自己临近不惑之年却一事无成,想到随时可能有性命之虞。如果就此了却一生,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在中国的文化语境里,“棺材”是个独特的意象。1566年,王阳明之后的海瑞,抬棺进谏,写《治安疏》给嘉靖皇帝,引来牢狱之灾,却并不后悔,终成清官典范。1875年,左宗棠抬棺出兵西征,收复新疆,史载“宗棠舆榇发肃州”,被誉为“晚清的最后一块硬骨头”。
所谓“龙场悟道”,其实是“石棺悟道”,置之死地而后生,不知死,焉知生?
所谓“道”,就是“心即理,心外无物。”
心学,即人学。活着的意义,就是允执厥中,功不唐捐。
2、敬畏仪式:人该怎么生活?
走在黔东南西江千户苗寨的石板路上,夕阳下,我有个疑惑,当地人似乎尤其喜酒嗜酒,无酒不成席,无酒不成事,时时处处,点点滴滴,“酒”的背后,他们又是如何生活的?
对待客人,苗寨以酒相迎,“十二道拦路酒”,道道有说法,杯杯有讲究,辅以芒筒、芦筌、鼓舞曲入酒。名称分别是:1、梅榜留(恭喜酒);2、十二宝(昌盛酒);3、扁瑟缟(勤劳酒);4、五好汉(善良酒);5、水滔天(宽宏酒);6、运金银(富裕酒);7、铸日月(明亮酒);8、仰隊瑟(美女酒);9、榜香尤(长寿酒);10、杨大六(英雄酒);11、嘎尼拉(智慧酒);12、香骑马(华贵酒)。苗语的说法,汉语的寓意,朗朗上口,又意味深远。
饭桌上,对客人的最高礼节是“高山流水”。当地人说,“没喝过高山流水,不算来过贵州”。“高山流水”,寓意“高山流水遇知音”,以酒待客、以歌抒情,是苗族的日常。一般来说,当客人稍事用餐后,三五位苗家姑娘开始端着酒碗,随着芦笙弹奏,齐唱拦路歌,分别举起杯,依次自高到低,层层叠叠,缓缓流入客人的酒碗,宛若枯水期的瀑布,又似低缓时的溪流,客人配合着,张口,喝酒。
在郎德上寨,只要有客来访,不论认识与否,都会热情招呼,一家有客,全族款待,各邀至家,称为“串寨”。劝酒名目五花八门,从“进门酒”到“漱口酒”,从“出门酒”到“送客酒”,琳琅满目,眼花缭乱。客人离去,还要酒歌相送,挂彩带、打酒印、拴红蛋,恭送出寨。
苗族人不仅仅是以酒迎客,更是将酒浸润在生活的每一个细节。确实,在这“百节之乡”,“三天一小节,五天一大节”,每一天都会充实,每一天都有期待,每一天都能微醺。比如迎亲嫁娶“喝喜酒”,据当地人介绍,前后有提亲酒、订婚酒、满寨酒、迎亲酒、送亲酒、进门酒、婚宴酒、闹寨酒、洗脚酒、新人酒、谢媒酒、回门酒、拦门酒、晚饭酒、歌酒、早饭酒、送礼酒、串寨酒、送客酒、猪头酒、洗桌酒等。我开玩笑说,这是变着法子要把人喝醉。
我的理解是,在苗寨的世界里,生活就是仪式,仪式就是生活。他们生活在仪式里,生活在真实里,生活在意义里。酒,不过是仪式的一种道具。
在城市,我们常说,给生活一点仪式感。其实,所谓的“仪式感”不过是一点点的形式感而已。
生活在仪式里,过得很认真,过得很讲究,过得很优雅,把柴米油盐过成诗酒花茶一样美好,是把日常细节当作盛大节日一样雕琢,仪式里蕴藏着代代相传的美学宗旨,和生生不息的生活动力。
3、四渡赤水:人该如何度厄?
我人生中印象非常深刻的一堂课,就在贵州。那也是我第一次来贵州,2013年。当时,我在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攻读财经奖学金项目,其中有一个课程,叫做《困境中的决策与领导》,“四渡赤水现地教学”。
老教授带领我们一行,从北京出发,直飞重庆,乘车去娄山关。在娄山关战场、遵义会议会址纪念馆考察,学习了解四渡赤水的背景与过程,然后在二郎摊、太平渡等渡口,重温四渡赤水的路线。
这门课,主要是从军事学管理,从战争看竞争,把当下的课堂搬到当年的战场,通过现地重走,现场体验,重温历史,再现场景,从而提炼出危急关头如何科学决策,或者说如何突破一切不确定性因素,化被动为主动,也可以说算是“真实世界的管理学”。
之所以印象深刻,一来第一次到贵州,对山山水水有新奇感,没想到作为地理的“环境”的因素如此强大,二来就是从战争的红色资源中,萃取了管理学的核心思维。
在历史上,贵州是红军长征时活动时间最长、活动范围最广的省份。一方面可以说贵州为革命做出了很大的贡献,另一方面,时隔几十年后,这片土地又为中国的管理智慧提供了丰厚的养分。
四渡赤水,确实是一个经典的案例,在极度不确定的环境下,通过灵活机动的战略决策,变被动为主动,从而实行自己的目标。
记得当年老师说过一句话,在不确定的环境下,积极主动地创造未来,永远比预测未来更为重要。
虽然事过境迁,“最大的确定就是不确定”已成共识,一个“VUCA” (VUCA是四个英文单词的缩写,分别代表易变性、不确定性、复杂性、模糊性)时代已然来临。尤其是三年疫情的影响,对很多人带来巨大冲击,或已经下岗,或创业失败,躺平、内卷、焦虑、迷茫、沉沦成为一些人的主标签,随波逐流,任凭环境裹挟。
佛家讲“度一切苦厄”,如何度厄?著名作家梁衡曾有一句名言,“能工作时就工作,不能工作时就写作。二者皆不能,读书、积累、思索。”人生在世,总会遭遇各种波折,也要有重要的事去做。决策的智慧,不仅仅只是对机构、组织而言,对个人同样需要。四渡赤水的启发,就是读懂变局,把握定力,科学决策。
(作者:高明勇,系政邦智库理事长。)